踏上瓦努阿图Tanna岛耶稣火山的路途是颠簸的,伴着火山轰鸣,越野皮卡车在黑沙的火山路中艰难行走。
陪伴我的除了司机Jack,还有他的妻子Nancy,黝黑而粗糙的皮肤,卷卷的头发,一身淡黄色连衣裙藏着6个月的身孕,因为他们家住在火山脚下,所以就顺路搭我们的车。
皮卡摩擦地面沙沙作响,进行得非常慢。
Tanna岛就这一条路,做生意的小贩和学校等公共建筑就在两旁,一路上都能听见Jack和外面打招呼,大家互相认识,此地没有陌生人。
路边的时不时出现的一些用原生态木条搭建的棚子,只有少数的有顶,上面堆放着什么看不太清,只看到路边有些当地特有的绿色大香蕉。
Nancy对我说:“这就是菜市场,那些木架子上放的都是蔬菜水果,后面那些……”她指着那些挤在一起坐在地上的妇女们,“就是卖菜的。”
从车上下来,就成了焦点,应该很少有黄皮肤的人光临她们的商铺吧。
那些坐在地上的妇女,不是手中抱着孩子的,就是挺着肚子和Nancy一样有身孕的。也许她们才不过二三十岁,但皮肤黝黑而粗糙,满是皱纹,怎么看都像是近半百的人。
走到每个摊子,或品尝或挑选,都没人管你,直到你要称重付款时,才有妇女懒懒地从地上起身来到你身边。
Nancy说她们卖的菜也都不是他们种的,谁想免费吃都可以自己去采摘。
“那为何还有人买呢?”
“因为她们挑选了最好的,有的食品,像这个……”说着她拿了一个烤黑了的玉米,“还经过了她们的烹饪,所以她们卖的主要是劳动力。”
所以她们就是原始社会中的海淘卖家吧。
Nancy拿过了一串食物递给我:“你猜这是什么?”
竹签上串了七八个,像是扇贝,上下两部分紧紧咬合在一起。
“你尝尝?”Nancy鼓励我试试味道。
“可以直接吃?”我掰了小块放嘴里,有些许甜味,入口后粉粉的:“是菱角的味道!”
当我向Nancy描述菱角时,显然她没有见过这种两头尖尖身体黑的食物,她告诉了我这个像扇贝的菱角的名字:Namambe。
那忙贝(音译)。果然,还是贝类的一种,笑。
结束时,发现Nancy买了一大堆菜。
我惊讶地望着她:“你买了这么多菜?是要过冬吗?”她没有笑,倒是在思考,看来我这句冷笑话她没听懂,这么一个热带地区哪里有冬的概念嘛。
就听她认真地告诉我:“这是我们今天的晚餐。”
这让我目瞪口呆,光她抱着的那一大捧南瓜藤,大到可以把她整个人藏起来。
“你家有几口人?一顿饭吃这么多?”
“我、Jack、四个孩子、爸爸妈妈、三个哥哥、嫂子、他们的孩子……”她掰着手指算得仔仔细细,是个大家庭。
我不可思议地问:“你家有几口人你不知道吗?”
“嗯……这个……没算过……”尴尬的笑容第一次出现在她脸上。
紧接着第二次尴尬的笑容出现,是她送了我一个土椰子。
卖椰子的妇女用刀在长了毛的椰子上钻了个口,递给我。
“怎么喝?”我疑惑。
“对着嘴喝。”卖椰子的妇女说。
仰起头,我将嘴对准椰子口,都90度直角了,一滴椰汁也没流出来。
妇女用刀将洞戳大一些,有椰汁流出了,但我即使再用力吸,也就只能喝到不足一口的量,于是放弃。
Nancy要妇女给我找根管子,就见妇女到摊子上找了根芹菜,将根取下,塞进椰子口:“诺,给你,这样就能吸出来了。”
望着眼前这根比我嘴都宽的芹菜根,我转头看看Nancy,她尴尬地笑着点点头,示意我可以试试。
果然,椰子水出来了,但喝相太不雅观,惹得那一群坐在地上的妇女们哈哈大笑起来,Nancy也憋不住,笑得前仰后合。
我抱着椰子走到那帮妇女中间,坐下,将椰子递给她们,让她们试试,她们赶紧摇头,把手放在嘴上做羞愧状。
我看没人喝,就又吸了一口,她们又哈哈大笑起来。
我想,艺术家高更接触大溪地妇女时,看到的是一样的景象吧。
砰!一声闷响!
随着Jack将皮卡启动离开市场,火山发出了第一声欢迎。
开了不多一会儿,Nancy要我等下,她去学校接一下孩子,一起回家。
所谓的学校。就是马路边的两间平房。
平房外,站了有一百多孩子,穿着统一的浅蓝色衬衫,黑得发亮看不见五官的脸,短而卷的头发。
我问Nancy:“你认得出哪个是你的孩子吗?”
Nancy再次露出尴尬的笑容:“我认不认得出他没关系,他认得我就行。”
白眼啊,这么心大的妈妈,莫不是开玩笑吧。
事实证明,她真的没开玩笑,到我们要离开时,她孩子也没来找她,她要Jack晚上再来接一次,就真的离开了。
“你就这么走了?!”我惊叹,不可置信。
她继续尴尬地笑,点点头:“晚上Jack送你回酒店时,再来接他,老师会照顾他的。”
“那他不吃晚餐啦?”
“我们会等Jack和他回家后再吃的。”
还真是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的生活。
在她去寻找孩子的短暂时间,我也下了车,走进孩子们中间。
和卖菜的妇女一样,这些孩子也很少有机会能见到我这样面孔的新鲜人,都对我投来好奇的目光。
但与那些妇女不同的是,这些孩子很主动地凑到我身边,我大声喊:“Hello!”他们就跟着兴奋地回应:“Hello!”
一时间,我被这一百来号孩子包围了,里三圈外三圈。
我问Nancy她孩子叫什么,Nancy告诉我后,我冲孩子堆里喊:“Peter!”
没想到大部分男孩子都举手,不知道是他们都叫这个名字,还是逗我玩。反正Nancy没有因为孩子躲起来紧张,反而对我眨眼:“也许他现在还不想回家。”
Nancy用手指了指挤在我身边的孩子拿着的花:“这些花是要送给这个外国哥哥吗?”
我这才注意到他们手上大部分都拿着花花草草,应该是从路边摘下来的野花野草。
没想到小朋友听到Nancy这样问,羞着脸立刻把花藏到背后,完全没有给我的意思。
其他拿花的小朋友,也一样反应。
这可让我好奇心大增,他们要拿这些野花做什么呢?
校长兼今日唯一值班老师,是个个子很高很壮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子,他给我们解惑。
“今天我们学习插花,这些孩子手中的花草,是他们的作业,所以不能给你呢。”
插花课?我没听错吧!
这个词组好像和日本家庭主妇的闲暇时光有关,又或者与一些商业课程有关,居然会在这么一个随时可以钻木取火的小岛上出现?
尤其对象还是一群不过小学一二年级的原住民小朋友!
我汗颜,好像在我们的教育中,美学并不是重点。如果要学插花,也许就是为了开花店,学艺术,就是为了办画展……
而这些孩子,他们的学习并没有太多的目的性,也并不为了当一个插花师或开花店,就仅仅是感受美。
在瞬息万变的当下,留给我们去感受美的时间少得可怜!
在火山山脊处,Nancy和我告别了,她和一帮瓦努阿图高中生一起,往大山的深处走去。
此时此刻,就只有我和皮卡车,一阵风吹过,将宇宙的喧嚣都带走了。
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。
除了火山黑沙摩擦鞋底的沙沙声,荒芜的空气中,写满了寂静。
厚厚的白云沉沉地压在连绵的山顶,深呼一口气,都能听见心跳的震动,和火山、和整个世界融在了一起。
闭上眼,我,即是全世界。
美女蕾蕾在进山口等着我的到来。蕾蕾是EverGreen常青酒店的老板。
在她和她先生的精心打造下,酒店呈现了多种风貌:中式的园林、罗马式的建筑、东南亚式的房间、希腊式的泳池……
还有南太平洋海底的风景,穿着脚蹼下水便能与珊瑚热带鱼浮潜,可谓瓦努阿图的迪士尼。
因为她是岛上唯一一位华人女性,所以在瓦努阿图这个小国家非常出名,好像谁都认识她似的,在维拉港时就有许多人推荐我入住她的酒店。
当我问她:“是什么原因让你留在了这里?”
她哈哈大笑,塘里的鱼听到都赶紧逃开:“因为这里什么都好!”
直到我入住了她的酒店,戴上潜镜和脚蹼,从岸边走下水,我才真正知道她所谓的“什么都好”的生活是怎样的美好。
你只要把头探到水中,海底总动员的故事就在你的眼前拉开帷幕了。
而如果你想更多探索,就往深水去,落差巨大的珊瑚礁,巨大海星,行走的海龟和数不清的各类鱼种,不过十几分钟,就能立刻将我们生活的世界抛之脑后。
若不是嘴上一直需要那根呼吸管,我都怀疑自己是否此生是一条鱼,人的生活不过是梦一场。
出发前,有一个短暂的祭山神仪式。
像是村长的人孤独地坐在一角,沉思冥想,并没有电影中出现的那种跪拜或烧火场景。
当我们这些他乡来客在互相认识,热闹畅聊时,村长凝视着脚下的土地,时不时捧起黑沙放在手心,再任由它们从指缝中流走。
时间在当地人的眼中,是不是也和沙一样,捧起,或流走。
据说在村长沉思祈祷的过程中,如果火山喷发,就不允许上火山。
当地人说是火山有选择游客的权利,我觉得是出于安全。
不过很奇怪的是,明明喷发很频繁的火山,此时倒真的很安静。
当村长站起身后,仪式正式开始,村子中的一群男女穿着草做的裙子走进了众人的视线。
他们给每个人献了花,拉着我们跳了段舞后,大家便坐上了敞篷的拖车,进山!
一路行车像是丛林冒险,去过那么多《夺宝奇兵》拍摄地,这个没入电影取景地的地方,才最像有宝藏要出现。
蕾蕾告诉我,这座火山原名为Myyasur,直译为我的亚瑟,音译为耶稣,有人也称为伊苏尔,都是中国人起的名字,耶稣比伊苏尔听起来更容易记,也更神圣。
上山的路边有一个蓝色的小邮筒,蕾蕾说:“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火山邮局。”
“每天有人来火山取件?”我的脑中不由得想到《百年孤独》里的信使。
翻越山脉,迷失于无边的沼泽,蹚过湍急的河水,遭受猛兽的袭击、绝望情绪和瘟疫的打击险些丧命,最后终于找到了邮政骡队途经的驿道……
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我这辈子是难以见到了,但这个比马孔多更马孔多的瓦努阿图,也是让我大开眼界。
当火山的壮丽景象在我面前展现后,我惊叹到忘了写明信片,痴痴地望着火苗喷发,从日暮低垂到深夜,有一种魅力将我的灵魂勾住,以至于开车回酒店的路上才突然想起,忘记写忘记寄了。
这座火山是由英国著名探险家库克船长在年发现,一起发现的,还有一个悲惨的民间传说。
Myyasur是一位巨人,与Tanna岛的两名女子结婚并生下三子。
一日,妻子们带孩子前往海边汲水,Myyasur变成一头巨猪,想戏弄他们,却不知不觉睡着了。
当妻儿归来,见一头大猪横卧门口,便抡起竹棍向猪狠狠打去。
Myyasur未及醒来便血流满地,化为火山。
妻子见状泪流不止,形成山下汩汩流淌的河流。
河流我是没见到,但血水滚烫的火星倒是一直在喷发。
曾在山西大阳,这个冶铁的故乡,看过打铁花,也曾尝试去打过铁花,是个非常惊心动魄的过程。
站在山顶,烧开了的铁水熔浆,用长柄的大舀洒向大地,铁花四溅的过程中,炙热的浓浆形成布满天空的金色星子,绝美的景色中充满了危险。
而此时此景,和打铁花呈现的美景非常像,火星点点地撒向了天空。
打铁花时,我们是居高临下看火花往下洒;在火山顶,我们是看火花往上冲。
勇敢者会将双脚踩到山顶边上,稍稍探出身子,便能看到红色的熔浆翻滚,滚滚浓烟升腾,伴随着烟火般的岩浆散落。
“这样的姿势一定要注意安全,在火山喷发时一定赶紧离开,那时会有轻微的地动,掉下去可就变成熔岩的一部分啦!”蕾蕾提醒一个站在山顶边上的俄罗斯游客。
正说着,火山突然喷发,比哪一次都高。
火星都要掉到我的脚边了。
漫天的繁星升起,对我们眨着眼睛,南十字星的一颗正在耶稣山的上方。
晶莹透亮的星空,与妖艳热烈的火星,一时间,天地仿佛发出了一声叹息的美。
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寂静之时,我们扶着栏杆下了火山,坐在拖车上回到登山口,再坐着皮卡往酒店开。
开到半途,我突然想到:“Jack,你孩子接了吗?”
Jack不苟言笑地用大拇指指向身后,蕾蕾一回头,扫到一个小身影在车窗外,不由得大叫一声:“窗外有人!”
原来在我们登山时,Jack已经去接了孩子,放在车后的无车顶货厢处。
“太危险啦!”蕾蕾一边叫着,一边要Jack赶紧停车,把孩子叫进车内与我们同坐。
原以为Jack要孩子坐车外,是怕打扰到我和蕾蕾。后来发现其实不是,一路上孩子叫爸爸停了两次车,开始以为是解小便,当第三次停车时,Jack把孩子再次丢到了货箱。
“他坐车内晕车,刚才吐了几次。”Jack说话时也没太多感情色彩,我和蕾蕾面面相觑。
再回头看看孩子,在风中他背对着我们坐着,面向疾驰过去的黑暗,比坐在车内时放松了很多,呼吸大自然,是很畅快的吧。
回到房间,从包中抽出明星片和一支笔,写下地址后,我梳理了下思绪,着笔道:
许多年后,面对游客如织的Tanna岛,五星奢华酒店的大堂经理Peter将会回想起,父亲接他放学的那个遥远的夜晚。
那时的Tanna岛耶稣火山中还有原住民居住,母亲永远数不清家里有几口人吃饭,从外世界来的人总会被大家好奇地打量。
那个晚上的风很舒服,星空很美,大地在微微颤动,篝火与火山交相辉映。
车厢外永远比车厢内自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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