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一群愚昧的人”
“我当时在电影院，看着那些人疯了似的磕头，只感觉脊背发凉，这些人贫穷愚昧到什么程度，要把有限的时间花在这种事情上？”
提起《冈仁波齐》，我这哥们有点激动，这时候如果我阻止他说下去，估计他会原地憋爆炸。
“向一座山磕头几万次？就因为那山形状比较整齐吗？？那也是地壳运动的巧合啊！求来世去天堂？求神的保佑？哪有什么神！瓦努阿图人还把直升飞机当神呢！都什么年代啦，人工智能都出来了！还求神？？这不是愚昧是什么！”
他好像越来越激动，我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：“那你觉得从电影的角度看呢，感觉如何？”
“这还叫电影？故事毫无情节起伏，人物完全脸谱化，让人记不住任何名字，说它是纪录片吧，还是摆拍的，说是公路片吧，还无聊到这种程度。特效没有，明星没有，主题曲没有，片尾连个彩蛋都没有，甚至连植入广告都没有，也是，我是商家我也不会找这种片子放广告，赔本买卖！”
海波平时并不善于吐槽，白衬衫，圆眼镜，文质彬彬的，他在上海张江工作快十年了，年薪过了百万，是个高级工程师。看到他这么不淡定，我多少有些意外，就缓和一下气氛。
我说：“你还是看的不仔细，磕等身长头这事吧，主要在于往前滑那么一下，能滑多远算多远，东北话叫“出溜滑”，这要是在南极磕头，只要滑一下，呲溜一声，公里一下就到了~”
海波被我逗得哈哈大笑，但还是扶了扶眼镜，严肃的说：“我还真看得挺仔细，比如他们拖拉机上印着‘扶贫开发’的字样，你说政府给他们扶贫的拖拉机却被他们用做这种事，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，愚昧导致贫穷啊。”
那电影我自己也看了，我倒是没什么可吐槽的，当然也没什么感动可言，我的感想只有一个字——困，两个小时的大闷片，前半个小时犯困，中间一个小时开始打瞌睡，后来实在不行了直接睡过去，醒来之后才看完最后半小时，比安眠药都好用，还不限剂量，真是失眠者的福音~
《冈仁波齐》本来就是个小众文艺片，但逐渐成为话题火了起来，观影者冰火两重天，要么感动到泪洒当场，自称灵魂受到了洗礼；要么就像海波这样嗤之以鼻，吐槽不止，就极少有中立者。
为什么会这样呢？
影像时空门
藏地的雪域高原，仿佛另一个世界。
这地方不但海拔高，境界也不低，几乎全民都是虔诚的教徒，西藏的宗教传统起源于一万八千年前的古象雄文明，像祭拜山神，湖神，转山仪式都起源于象雄文化，后来雍仲本教昌盛，像撒风马旗、悬挂五彩经幡、刻石头经文、放置玛尼堆，使用转经筒这些，其实都是苯教的遗俗，直到公元八世纪莲花生大士入藏，经过艰苦卓绝的斗智斗法，才让佛教在本地生根发芽，融合了原有宗教的仪轨和文化，形成了今天的藏传佛教，也就是密宗，而密宗又有五个主要分支，宁玛派，格鲁派，萨迦派，噶举派和噶当派。在西藏，光藏传佛教的寺庙就超过了座，苯教庙宇也超过座。
对于很多藏民来说，宗教就是生活，生活就是宗教。
且不说，雪域风光是何等绮丽壮观，这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，一座高原，十万牛羊，五百牧云，三千佛唱，天光云影，雄峰叠嶂。珠穆朗玛万山之尊，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苍劲雄浑，纳木错涌起海洋般的潮汐，羊卓雍措泛起宝石般的波澜，那曲的碧野新绿，林芝的江南春色……牦牛，藏羚，黑颈鹤，雪豹，孟加拉虎，就连当地的动物都非凡俗之相。
而身边的世界，则是你熟悉的样子。
城市里没有神山，没有天上湖和大峡谷……只有楼，楼和楼。现代文明驻扎之地，原地拔起万千楼宇，楼把人们分隔在纵横排列的小方格子中。因为太多人聚于一处，城市很拥挤，就需要秩序和规则来维护，你不能乱停车，排队不能插队，有事要先请假，不能坏了规矩，因为除了你，还有很多很多其它人，你们共存在一起。
这里的环境不怎么样，天空可能是任何颜色但唯独不是蓝色，上千万人一起吸雾霾，时不时闹出点地沟油或毒奶粉，但这种代价换来的，确实是一种高精度协作的生活，每个人都挂在网上，智能手机保证你永不下线，高度发达的服务业之下，每个人都找到点当皇帝的感觉，手机里随时有附近的姑娘等着你选妃，无数耳目给你传达各路消息，有几万辆车随时送你去任何地方，几千个厨师等着给你做饭……你为此自豪着，称之为发达，称之为文明。
现代都市人和西藏原住民，二者生活的差别，类似两个星球。这不是时间维度上的差别，城市人倒退几千几万年也没那么虔诚过，西藏人再发展千万年，哪怕进化成精灵族的样子，也不会成为现代的都市人。所以，真的不是先进或落后的差别，而就是两种不同的文明。
原本不能对话的两个世界，一个电影，就像一个时空穿越的虫洞，开了异次元的大门，把另一个文明的影像传到了“正常”的世界中，于是“正常”的人们争相看热闹，猎奇，看着屏幕中的人形生物做着他们不能理解的事，议论纷纷，有的人说“他们真美好”，有的人说“他们真愚昧”。
鄙视链的断裂
人的理性和逻辑通常只是手头的玩物，作用于修表足疗之类的手艺，面对稍微大一点事物时，则往往比非理性还非理性。
比如我亲爱的哥们海波，很显然他在用自己世界的规则来衡量另一个世界的人，并因此激动不已。他不是个例，多数人都是这样，都市人被感动，洗涤了灵魂，是因为拿自己的生活衡量，都市人骂街，说他们愚昧，也是因为拿自己的生活衡量，渴望灵性的人看到了藏人的灵性，鄙夷贫瘠的人看到了藏人的贫瘠，只是衡量的角度不同而已。
但没人试图了解西藏那个信仰世界的规则，更没人把藏人的行为还原到他们原本的规则之内，再来思考和衡量。
实际上都市人在忙着玩另一种游戏，叫鄙视链。
人们一旦聚在一起，立刻就要各种比拼，试图分出个高地上下，然后高的鄙视低的，低的鄙视更低的。
听个音乐，听交响的看不起听美声的，听美声的看不起听摇滚的，听摇滚的看不起听流行的，然而听说唱的直接开群嘲，看不起任何人。
这是秀品味优越感的。
选个专业，理科瞧不上工科，工科瞧不上文科，文科里面学经济法律的瞧不上学文史哲的，然而所有人都瞧不上体育生。
这是秀智力优越感的。
学个语言，小语种那是逼格很高的，慢性咽炎一样的说两句法语，逼格就高过英语，同是英语，说英音的面对学美音的很有自信，会点外语总比纯母语要强一些，就算同是中文，繁体字似乎也比简体字高端那么一点，最后，所有人都认为火星文是脑残。
这是秀异国文化优越感的。
但最根本的，全社会达成共识的，则是财富和地位上的鄙视链，不用急着否认，见到有钱有势的人，谁都会更重视一些，而见到街边的乞丐小贩，则多少会轻蔑一些，对于成熟的社会人来说，已经近乎一种本能了。
然而真正的异域文化来临的时候，居然就打破了这种早已约定俗成的鄙视链，按都市的规则，你穷就错了，就Low了，就应该被我们鄙视，然而现在电影突然演了一群人，你穷了，竟敢不错，竟敢不Low，就因为有什么摸不见看不着的狗屁信仰，这不是岂有此理吗！
其实一切都有鄙视链，却唯独精神境界没有，而信仰就是关于精神境界的。
现代都市人习惯向外求，要在互相对比中找到存在感，因而互相鄙视。而有信仰的人一切向内找，任何问题都是自己的问题，就无法纳入鄙视链。一个有信仰的人追求的是高精神境界，如果再去鄙视没有信仰的人，这还叫什么精神境界了？鄙视他人这种事本身就是精神境界很低的嘛。
但很多人不懂这一点，所以就算我看了《冈仁波齐》觉得很困，没感动没流泪，就会有在鄙视链里习惯了的人开始骂：“像你们这种没信仰精神麻木物欲横流的人，是看不懂这么高级的精神食粮的！”
好吧，那我这个精神麻木的人就来跟你聊聊信仰~
更愚昧的人
为了写这篇文，我把豆瓣上《冈仁波齐》的短评论共条，全扫了一遍。总结这电影打动人的段落，大致是这样六处：
1，途中新生的婴儿，以及孕妇在旅途中惊人的毅力和坚持；
2，屠夫累了停在地上，小女孩从他身边经过，说“加油”；
3，朝拜者停下来，给一只昆虫让路；
4，拖拉机被撞坏，差点出了人命，但他们没有追究车祸责任，人力拖着车继续前行；
5，遇到积水，相互对视一下，脱了羊皮围裙扑到水中，继续朝拜；
6，终于到了拉萨，小伙子对给他理发的女孩说，他还会回来找她。
这些可以让都市人“洗涤心灵”的细节，没有一个藏人，或者修行人，会为这些事情所感动，而只是会随喜赞叹，进而更坚定自己的信仰，不是因为他们麻木，而是在那片土地上，这些事，实在是太司空见惯了。
七年前，我去过西藏一段时间，遇见过一些人，听说过一些事。
电影中的很多场景，我都非常眼熟，当年走过那些地方时，确实一路上遇到过来自各处的朝拜者，也确实会有新生命在朝拜的路上出生，我曾看到过一个母亲，在磕长头的时候，腰间绑了一根绳子，绳子的另一段是她两三岁大的女儿，红扑扑的脸蛋，懵懂的眼神，跟着母亲的步调亦步亦趋，因为母亲担心孩子跑丢，就用绳子拴住彼此，直到那女孩也可以像妈妈那样磕长头为止。
我曾在一个非常破旧的小庙中，遇到一个修行人，那老人衣衫褴褛，像个乞丐一样，满脸木刻般的皱纹，他每天除了打坐，就是绕着院子念六字真言，他从不出去化缘，说自己没时间，附近的藏民有时送一些青稞给他，他就收着。如果没人送来，他就不吃，有时甚至一个月不吃任何东西，他也不在意，每天依旧打坐，念真言，不受任何影响。
这种看似违反医学常识的事，西藏处处可见，那些常年闭关的修行人，夜不倒单，就是整整二三十年不睡觉，仅凭打坐就可以维持正常生活，精神矍铄。
我遇见很多藏人，是真的带着虔诚的信仰，来敬爱世间万物的，那样的人，无论年纪，眼中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清澈，他们对牦牛，绵羊和马都会一样的恭敬，会经常跟他们说话，合掌，为那些动物祈福，说不杀生的人，那是真的连一只苍蝇一只蚂蚁都不会杀的。
人的生活可以极简到什么程度？我曾经听当地人说，有一个修行人，四处游走，只带着一个小袋子，里面装了一点糌粑，别的什么都没有，但他总说自己：“我很快乐很快乐，我很幸福”，后来有次他吃完了糌粑，就把那个小袋子也扔了，然后他觉得自己更快乐了。
我听说一个藏人，他的儿子被杀了，他却说：“过去我儿子种了这样的因，现在得到这个果，只是因缘和合遇到了一起，才发生这样的事，这些赔款不要给我，不如拿去印大藏经，这件事一开始就没有仇恨，今后也不会有。”
如果那些磕等身长头转山的人是愚昧的，那这些人，把畜生当人对待，不吃饭不睡觉，身无一物也不慌张，儿子被杀了都不怨恨，是不是更愚昧呢。
信仰的本质
都市人和藏民最大的区别就是信仰，很多地方，是科技的花园，却是信仰的荒漠，不要再辩解说“我有信仰，只是不信宗教”，《冈仁波齐》这种伪纪录片，如果真在有信仰的人群中播放，是根本不会成为一种话题的，那就是有信仰的人常规的生活状态而已。
信仰确实不等于宗教，但宗教是这世界上最靠谱的信仰，因为除了宗教以外，再没有任何一种信仰可以确切的告诉你怎么去做，可以给你带来上千年沉淀下来的精神养分，你说信仰科学，现代科学史才几百年，你说信仰理性，人的理性永远比你自认为的理性更少，你说信仰政治，须臾间王朝更迭……。世界三大宗教都有上千年历史，是由古往今来最多人传承延续下来的精神内核，你就那么自信凭借几十年科技发展就可以颠覆人上千年的历史沉淀？这种傲慢，本身就是没有信仰的表现。
有信仰的人不会如此傲慢，不但如此，真正有信仰的人就是有无尽的动力，就是不会迷失方向，就是无比坚韧的能做成很多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。
有信仰的人可以保持极度的善良，其它人敢善良吗？扶个老人都怕碰瓷吧；
有信仰的人可以极严格的自制，而多数人懒散到连按时吃饭睡觉都做不到吧；
有信仰的人可以不顾任何命运起伏，仅凭自己内心就足以获得幸福，而其它人破产了，失恋了，失败了，你不慌吗？不害怕吗？
对有信仰的人来说，磕几个头去转转山有什么，如果有需要，你让他们搬山填海，把西藏的山，一锹一担的挪到太平洋上，他们都能做到。
为什么？
因为信仰的本质，就是从小生命融入大生命，甚至从小生命进化成大生命，大生命有大信念，大生命有大格局，大生命有大智慧，你不相信无形的事物，就不可能体会到大生命的存在，他们崇敬的山神，湖神，海神，上帝，真主，佛陀，这不是有神论和无神论的事，而是你能否体会到一种超越生命界限的境界，像山一样雄浑，像海一般辽阔，像佛陀一样无我、慈悲，像上帝一样济世、博爱。
你相信这种更高精神境界的存在吗？你相信自己可以跨越到更高的精神层次吗？
你相信，就有超出凡俗的可能性，就能获得内心的安稳和救赎，就能以无比的信念和智慧，去做到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。
这是关于信仰的根本，而宗教，只是一种生活方式，告诉你一步步怎么做而已。
生活在别处
我能说出这些话，因为我自己就是修行人。
七年前我偶尔路过拉萨小昭寺，在门口看到那么多跋涉千里磕等身长头才来到门前的人们，那时，我看不懂他们在坚持什么。
我在那一刻，路过那里，居然赶上了几年一度的法会，顺着人群走进去，见到了密宗奢华庄严的仪轨，听到大喇嘛们悦耳的诵经声，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排队，只是跟着排，排在我身前的藏民大叔嘴里不停的念着心咒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，说真的，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幸福，最喜悦的人，像全身发光一样绽放，我看着他黝黑的藏袍，满是沧桑的脸庞，不知道他之前经历了怎样的苦难才等到这一刻，我那时有点愧疚，因为我什么都没做，却得到了跟他一样的结果。
那天，小昭寺开放了释迦牟尼等身金像，我们排队进去的人，都会以额头轻触那尊两千多年历史的金像，获得无上的智慧加持。
你说我相信么，至少当时是不信的，我不信自己只是在一块金子上碰了一下头，就得到了什么无上的智慧，就像现在看《冈仁波齐》的人们，根本不会相信，这些贫穷的藏民花费一年的生命去跪拜，就真的会带来幸福和救赎，那是大生命的认知，人们根本不信。
然而后来因缘巧合，我终于还是肯相信了，时至今日，我每天只吃一餐素食，切实修行，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一年多了，我开始切实行动，把“为他人带来幸福和自由”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，我内心安稳，平和，无所畏惧，我要让更多人都能得到这种生命状态，能够站在阳光下，自由而幸福的活着。
这是我哪怕五年前，想都不敢想的事，我现在正以%的状态去做，为什么？因为我有信仰。
信仰并没什么了不起，那只是一种内心状态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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